很多时候,思绪这种东西就像是漂浮在空中的尘埃一样。总想抓住它,可刚一伸出手去,那细微的小灰点就在手掌周围的各式气流的带动下四处翻滚。无论多么的小心谨慎,可那玩意儿就是不肯乖乖地落在掌心里,偏要像是碰上了野猫的老鼠一样四处逃窜,无论如何都让人捉摸不定。
如果非要想抓住它的话,那也并不算是什么难事。不过恐怕也只能是关上所有窗户,一动也不动,静静地等待那尘埃落定到地板上,然后再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尖将它粘起来。
所以,无论如何,这都需要静下心来,花上些时间和耐心,安安静静的等上一会,然后才能捕捉到那如同针尖一般大小的,甚至只能是称作微不足道的一点点思绪。
当然,如果这时候要是没有人来打搅就更好了。
我难得地在星期日的早晨早起了一次,不过因无事可做而百无聊赖的我也只能是对着以布朗运动漂浮着的灰尘发呆。
窗外连绵的阴雨丝毫没有停歇的架势。
虽然雨天按理来说应该没有什么灰尘才对,但是我所居住的这个城市并不是什么讲理的地方,所以还请诸位姑且原谅一次这里干燥的天气。
好了,多说无益,回归正题。
说实话,这几天在我周围所发生的事情实在是超越了我那微不足道的想象力。记忆中十六年以来,我绝对不曾碰上过如此复杂麻烦的问题。而且直到现在为止,无论如何左思右想,我的思绪依旧还是在原地踏步,毫无头绪。
既然这样的话,那姑且就先整理一下目前的线索吧。
大概算是以这些灰尘为契机,我浅浅地回忆了一下这几天来发生的一切。
就像前文所说的落定的灰尘那样,仿佛命运的安排,我才刚刚回忆到一半就突然有了一种一切线索都马上就要连接起来——大概可以说成是尘埃落定——的感觉。
这种感觉如果打个比方的话,那么接下来的剧情就应该像是推理小说中最终推理的部分——也就是真相大白的那一部分。
不过,事与愿违。正当我正要揭开这种感觉的真相的那层薄薄的面纱时,身边的手机却毫无征兆地响起,凌厉的铃声如同飓风一般,将那好不容易才落下来的思绪也如同灰尘一般卷走。拜此所赐,我绞尽脑汁的心血也一并前功尽弃。
就像摸鱼摸了半天,终于摸到了滑溜的鱼身,但那种思绪也像鱼一样,忽地一下逃走了。
又是这种无力感……算了,不要抱怨了,本来可以被称之为线索的东西我就没有掌握多少,想不出来也是合情合理之事。所以,还是先接电话吧。
来电显示是本地号码,只不过这个号码既不在电话簿中,也不曾在我的记忆里——总而言之,这是个陌生号码。
“喂?您好,请问您是哪位?”
我按下接听键,使用敬词的询问语如同条件反射一般地脱口而出。
“噢,终于接通啦!喂,是小丑同学吗?”
这是一个相当耳熟的声音,不认识的号码却传来了熟悉的声音,而且内容又是这跳脱的对话,这让我的大脑迟疑了好一会,才终于想起了这个声音的主人。
从这里开始,我就已经有些后悔对她使用敬词了。
“是老师吗?为什么您也用这个名字叫我啊?”
身为教师竟然还带头叫自己学生的外号,这种极品也就只有她一个人了。
而且这个名字要是被学姐以外的人说出来的话,呃,总感觉很羞耻啊……
“过分在意细节可不总是一件好事啊。还有,你可别忘了文艺社的指导老师是谁。”
指导教师?那是什么东西?难道只有两个人的社团也需要那种玩意儿?
“当然需要指导教师了,这可是学校的强制要求,你没看过学生手册吗?社团活动那一章明明就有写。”
抱歉,我才没有时间去看那些无聊透顶的东西。顺带一提,学生手册早就被我当成废纸处理了。
“你呀……唉,还是算了吧,这次我找你是有正经事要说的。”
她顿了顿,接着以肯定的语气询问。
“你应该是在调查‘那件事’吧?”
“……”
虽然还不知道她口中所指的“那件事”究竟是什么,但是听她那根本不像是询问的询问,无论怎么想都应该和文艺社有关。不过事已至此,本该是立即回答的,我却还是不可避免地陷入了沉默。
“好了,不用回答了,大致情况我都知道了,反正就这件事而言,我个人也并不想阻止你们在校外的自由活动。而且只是提供些线索的话——这种事我很久之前就说过——我说不定还能帮到你什么。”
“……”
我并不是想以沉默拒绝她,而是根本不知道该如何答复,虽然放弃这件事对于我而言也并没有多大的损失,反倒还能让自己轻松不少,但是一想到学姐那时空洞无神的双眼,当下的我还是无法忍心回绝。
在短暂的沉默过后,她直接无视了我那矛盾不已的内心,继续安排着。
“那就这么说定了,今天下午一点钟来学校吧。我已经和门卫打好招呼了,到时候报上我的名字,然后说自己是校报社的就行了。”
她像是要补充什么似的,又添了一句。
“噢,对了。记得带上笔记本和笔。”
像是早就料到我一定会答应一样,还没等到我作出答复,她就单方面地挂断了电话。
在通话结束后机械化的提示音响结束过后,耳边终究只剩下了寂静,而现在环绕着我的空气中也只是无穷无尽的虚无与迷茫。
直到这时,我才想起来一个被我遗忘许久的事实。
其实一直以来我都是一个很怕麻烦的人。
不,这也没有什么好“其实”的,我对于这件事从来都没有过遮掩,不过这也只是因为我不曾有过什么真正意义上的朋友,根本就没有人来指出我的错误,所以我也才迟迟无法了解到自己的罪恶。
就大多数事情而言,尤其是那些不必要的麻烦,我向来都是敬而远之,替他们想一想大概就已经是极限了。将与自己无关的事情束之高阁,本着不询问、不关心、不参与的所谓“三不”原则,冷眼旁观着自己身边的一切。
但是现在我犹豫了。
我本来是断定我自己决不会听从老师的话,决不会乖乖的冒着雨离开家,去寻找关于那件事的线索。
我应该只是会继续冷眼旁观,继续扮演我那逍遥的局外人的角色,继续逃避。
本该如此。
本该如此?
哪为什么我的心在颤抖?
为什么我会动摇?
为什么——
雨,最后还是没有停下来。
——————————
虽然现在窗外的雨并没有多大,只是如同青丝牛毛般的小雨罢了。不过即使是这样的小雨,骑车出行恐怕也并不算是什么上策,头发和身体会淋湿这种小事暂且不说,我的那辆刹车不大灵敏的老式坤车才是最大的问题。
我的脚踝想必也不想在这种天气下再度受难。
没办法,那就只好叫出租车了。
这样想着的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已经收起了雨伞,在某辆随手叫停的铃木小型出租车的后座上坐下了。
“小哥,要去哪儿?”
司机师傅是一位看上去十分热心的中年汉子,他以着与其相貌相符的热心语调询问着我的目的地。
“市图书馆。”
我毫不迟疑地回答。
“好嘞!”
这样说着,他扣下了陈旧但清洁得当的计价器,车辆在离合器换挡的顿挫感中缓缓起步。
直到那声“欢迎乘车”的计价器启动语音的响起,我才发现我所搭乘的这辆出租车干净的出奇。
车型固然是半新不旧,但依旧是胜在汽车本身收拾的一丝不苟,干干净净,这等光景在一般出租车上可是相当难得一见——尤其是在这种阴雨连绵不绝的天气里。
即使是在这样的雨天,出租车内部也显得十分整洁,因泥水而产生的污点几乎一点也没有,而且就连脚下也提前铺好了应对客人鞋上的雨水的吸水脚垫。
如果要是问起个中缘由的话,那恐怕还是出于司机本身的地道吧。
没想到这位看起来其貌不扬的司机大叔意外地是一个心思缜密的人。
换做平时,遇上这种对职业格外认真的出租车司机,即使是出于对这类人的敬重,我也肯定会多少和他聊上几句,不过今天的我却实在是没有那个心情。
毕竟现在还是眼前之事更为要紧些。
当然,至于为什么要先去一次市图书馆,这自然也是有我自己的原因的。
因风而显得倾斜的细雨被平稳行驶着的出租车远远地抛在后面,连同那无所适从的心情一并被我暂时的选择性遗忘。
上午十一点过半,出租车来到了H区文化大厦正门前。
虽说是大厦,不过我觉得这座主建筑只有二十几层的可怜小楼实在是抵不上什么大厦之称,充其量也只能算是一栋普通小高层罢了。
不过它头顶上高高竖起的两座天线塔倒是又让它和平常的住宅楼彻底划清了界线。
主体建筑是作为本市的广播电视总台使用的,为了供应全市的广播信号,两座天线塔增加了不少建筑的外观高度,使其高度明显地超过了旁边同样是二十几层的高层住宅楼。
在电视台的旁边,文化大厦的一座五层的矮小别馆便是本市的图书馆。
交过车费,下了出租车,我打着伞,在雨中打量着这座许久未见的建筑物。
上次去图书馆是在什么时候呢?对于这种过于久远的事情,我的头脑实在是不大堪用,想不起来了。
不过有一点我倒是可以确定。
我还在小学的时候其实经常来到这家图书馆。
因为从那时起我就没有什么朋友,而那时的手机游戏和电子书还称不上有多么发达,当时的我也不知道有网络购书这一条捷径。反正无论怎么说,在那时,我最大的爱好就是自己一个人步行或骑车来到这座除了假期和休息日以外鲜有人烟的图书馆。
楼上的那些深奥的文学小说看不懂就去楼下的童书和绘本区看上一整天。随着年龄的增长,偶尔还会上楼看一看没有看过的世界名著和一知半解的纯文学,或者是去四楼的书画展区看个新鲜。那时的我就像这样消耗着一个个整个的称不上美好的暑假或者是寒假。
说图书馆是我童年的伊甸园也未尝不可,反正它倒也是的的确确地为当时的我提供了一个与外界的风暴相隔离的避风港。
不过,等到再长大一些,大概就是刚上初中的那个时候吧。在那个时候,因为学校没有食堂,学生只能在校外用餐。所以从那时起,我兜里的零花钱就变得多了起来。
当然,吃饭的钱大部分自然是用来买书了。
“既然是喜欢的书,那就应该买下来。”
这是我又在书店里学得的至上真理。
于是,我便从图书馆顺利毕业了。
或者说,像偷吃了禁果的亚当和伊娃一样,被逐出了伊甸园。
书架里积攒的书越多,我对图书馆的遗忘程度恐怕就会越深。这一点已经得到了不止一次的证明,尤其是在我上到高中以后,书架愈发充实的我几乎已经与图书馆彻底告别。
而现在,我之所以会来到图书馆,则是为了某件只有在图书馆才能找到的东西。
我在图书馆门口的公共伞架放好了雨伞,然后便径直走向了二楼。
二楼不止有与科学有关的文献和周刊杂志,还有各式各样的过期报纸。而且在服务台那里就提供了往期报刊查阅的功能。
不过限于图书馆的大小,这里能翻出几百期的报纸倒是也没有几个。
虽然我对那件事情还是略有耳闻的,但实际上要是真让我给诸君讲出完整的事件详情的话,那我肯定也是无能为力。
我来到这里之前倒是用互联网大致地进行过一次关键词搜索的,但并没有得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看来即使是互联网发展到如此程度的今天,小城市依旧是大众媒体关注的死角。
当然也有这种可能:关于这件事的报道可能在某种程度上被压制了。
不过这也只是我的主观臆测而已,一味地想着这些自然是无济于事,要想探明真相的话,那么接下来的事情恐怕还是要我实际行动才行。
于是,我很快便想到了X市本地的新闻媒体可能曾经报道过这一事件。所以,我就打算在去学校之前先来到图书馆碰碰运气。
“您好,我想申请阅览一下今年五月到九月的《古都日报》。”
《古都日报》在本地还算是发行量比较大的报纸,内容也大致以本地的新闻为主,不少政府机关单位都会订阅此报。
“请稍等。”戴眼镜的中年女图书馆员暂时放下了手上的工作,“请问缩印版的报纸可以吗?”
可以可以,我回答道。反正也就是字体小一些,有点费眼睛。
还没等多长时间,图书馆员就从书库里出来,然后把四本装订好的缩印版报纸递给了我,并说明了借阅的注意事项。
“报刊类藏书不允许外借,只能在馆内阅读,请您在下午闭馆前及时归还到服务台。”
好的好的,反正我本来也就没打算看多长时间,能看半个小时左右就已经足矣。
我在本楼层空荡荡的阅览区随便找了个空座坐下,将四本旧刊放在桌子上,打开笔记本,一只手摆弄着自动铅笔,另一只手翻开了《燕都晨报》的五月刊。
由于是图书馆存档专用的缩印刊,报纸的字体非常小,正文部分小到几乎和沙砾一般大小,不过好在标题部分还算清晰,还能勉强地读下去。
不一会儿,薄薄的五月刊就翻过了,里面大部分都属于不值得一提的无聊新闻,几乎毫无想象力可言,简直令人不敢相信那些东西竟然也能够变成汉字组成文章。光是想到这些东西竟然一直在我所居住的这里接连不断地发生,就连这个事实都令我难以置信。
自然,在这其中并没有找到我想象中的那条报道。
呼出一口长长的浊气,合上五月刊,放在一边,打开六月刊。
翻开封面,第一页,一如既往的无趣新闻,翻开下一页。
刚刚翻开第二页,在六月二日刊的今日新闻一栏中,就有一横以小一号铅字印刷的新闻标题固定住了我的视线。
《高中生校外溺水身亡,疑似自杀》
找到了!正中靶心!
我制止住微微颤抖的手指,平复心情,继续阅读了下去。
报道十分简短,只是简略地说明了事件的发生时间、地点和事件的警方处理过程,但是既没有说明已逝者的姓或名,也没有提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要是说起有什么特殊之处的话,那也只是在新闻的结尾毫无意义地提了一句:“根据死者所留下的遗物,警方初步判定为自杀”这样而已。
不过,作为高中生自杀的新闻来讲,这篇报道也并没有什么稀奇或者是过人之处。
与全国媒体每年抛出的许许多多的自杀事件相同,在刚刚发布后不久引起了不小的社会波澜,不过大家在纷纷表示过无意义的所谓悲痛和惋惜过后仿佛就达到了目的一样,便不再理睬,然后任由其消失在新闻资讯前仆后继的巨浪之中,脑子里甚至连他(她)的名字都没有记住。
至此,自杀者不仅在人体生理的层面上死亡了,并且,从社会的层面上来讲,他(她)也会从这个社会上消失,被整个世界遗忘,被抛却为历史长河之中的一粒微不足道的细沙。
“被整个世界遗忘。”
那么,这究竟是一种何等的孤独呢?
我突然想到了自己在水中下沉的样子。
水深不见底,肺中的氧气也早已消耗殆尽,意识也因为大脑血氧含量的下降而逐渐涣散。
视线开始变暗。
不只是因为意识涣散的原因,我本来也就是正在一直远离着那个明亮的世界的。
有一种被人扼住喉咙、机械性窒息的感觉。
呼吸逐渐变得困难。
想挣扎却又无法挣扎。
一滴汗水从我的脸颊处划过,惊醒了沉溺于自己的妄想的我。
此时我才意识到,我现在的样子十分狼狈。
调整呼吸,划动双臂,回到水面。
竭尽全力地去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努力舒展开已经很难被称之为平静的表情,反复告诉此时的自己要冷静,不能被情感冲昏了头脑。
不能被迷惑,我的归宿才不是那空无一物的黑暗海底。
掏出纸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冷静,冷静,现在还要寻找线索,不能在这个时候让大脑罢工。
没错,现在必须要做些什么。
于是,在确认了这篇新闻没有什么后续报道后,我便再次来到了图书服务台。
“不好意思,请问报刊可以复印吗?”
那个图书馆员推了推眼镜,眯缝起眼睛看了我一眼,视线显得颇为稀奇。
“可以复印,请到那边的自助复印机复印,A4纸一张五角。A3纸一张一元,钱交到这里就可以了。”
在记忆力大打折扣和时间根本不足以抄写的情况下,影印文件自然就成为了最好的选择。
看着手上的六月刊,认真地想了想,从钱包里掏出两枚硬币,将六月一日和二日的四张新闻版影印了各自一份。
无论如何,还是希望这四张A4纸能够派上些用场吧。
抱着这样毫无意义的希冀,我归还了报刊,离开了图书馆。
——————————
在学校附近的面馆简单地用过午餐后,时间距离预定的一点钟便已经所剩无几。于是,我便打着这把不怎么称手的折叠雨伞,迎着偏转角度越来越大的雨滴,向着学校方向走去。
不知道是我的错觉还是什么,总觉得风好像有些变大了。
这把伞面奇小无比的折叠伞已经彻底无法阻拦住雨滴细密的攻势,倾斜的水滴突破了雨伞下部薄弱的防线,将我的裤子打湿。
没办法,只能先这样了,下次换一把好一些的伞吧。
就这样,没走过多久,我便看到学校的方向腾起了一柱细细地倾斜着的白烟。
只不过,看起来它并不是像我想象中的那样突然腾起,而应该是已经独自飘荡了好一会儿了。
因为是阴天,所以之前才对这种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的东西并没有多大注意。而且闻着这愈发愈浓的纸张燃烧的气味,以及这烟气的源头,那么想来就一定是学校的垃圾焚烧炉正在工作吧。
来到学校正门前,向门卫大爷说明过来意后,电动门就骨碌骨碌地动了起来,拉开了可供一人通过的缝隙。
在向门卫致谢后,我便径直向高一楼走去。
没办法,谁让那个家伙只是告诉我来学校,而且还没有说明到底该去什么地方,所以,我也就只能先去高一楼的教师办公室去碰碰运气了。
走着走着,好像听到了某人的呼唤声:
“嘿!小丑同学!”
“小丑同学!我在这里呢!”
嗯,总感觉好像有人在不远处叫我,不过转念一想,应该不会有正常人用如此失礼的名字在公开场合去大声招呼别人,所以那就应该是我听错了吧,嗯,一定是这样的。
“叫小丑的那个家伙!看这里!我在这儿呢!”
唔,现在那个运动服老师能在哪里呢?不过应该肯定不会在特别大楼的窗口大声地喊着她教的学生的外号吧。
“楼下的那个家伙!限你一分钟以内来到校报社活动室!不来的话后果自负!!!”
随后就是“砰!”的一声巨响,大概就是某人甩上窗户的声音。
嘁,耐性真差,才刚这么一会儿就恼羞成怒了。
没办法了,那就只好先上去再说了。
话说回来,这次还真的和校报社有关系啊,我还以为那只是老师为了方便我进来打的幌子而已呢。
而且,要是说起校报社的话,那好像还是个有着相当规模的社团。
校报社与文艺社这样的寒酸同好会不同,校报社在整个东高可都算是数一数二的媒体型文艺社团。作为东高两大校内媒体之一,虽然社员总数不多,但是胜在社团经费与活动室空间都十分充裕。而且还有学校印刷机的自由使用权,校外采访权等一系列便利的特权,可谓是东高众多豪强社团之一。
与这种宛如参天巨树的社团相比,文艺社简直就像是路边无人问津的枯黄干瘪的狗尾巴草。
唉,真是可怜啊。
在二楼楼梯的缓冲平台处为拖着垃圾箱的校工大妈让路后,上到三楼,来到这间离楼梯口最近的普通教室门前,推开了那扇年龄与我相差无几的老旧木门。
刚打开门的那一瞬间,掺杂着秋天的凉爽和潮湿的风就吹了过来,带来了打印机油墨和胶水的味道。
刚才被老师粗暴地甩上的窗户正好端端地开着。
在有风的雨天,看来即使是这么多的人挤在活动室里面也不会很热。
这里就是校报社的社团活动室,不过里面可没有我想象的那样赏心悦目,里面杂乱无章地堆放着各种纸张和书籍,以及一大堆看起来像是颜料墨水和绘图工具那一类的东西,地上还有不少散落着的文件。
而叫来我的那位不良老师则是和那些长着校报社社员样子的家伙们站在一起,大家都神色紧张,看起来急匆匆的,好像是在寻找着什么东西的样子,
呃,这里现在的气氛感觉好像不怎么和善啊。
如此看来,现在好像并不是拜访和找人的好时机。
此时,我的一只脚刚刚跨进教室,身为资深读空气大师的我立即注意到空气中的火药味,于是我心中便立即打起了退堂鼓,迅速地将刚踏入门口的那只脚收了回去,然后再静悄悄地关上门。
可惜事与愿违,我收脚时候的动作有些仓促了,一不小心碰倒了房间门口边上的垃圾桶。
不知道到底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垃圾桶里并没有什么东西,所以即使是倒下了也不会有什么洒出来。不过也正因如此,塑料制的空垃圾桶在倒地时也发出了不小的响声。
其实那响声也并没有多大,只是“咚”的一声闷响而已,不过要是用来吸引这一屋子里的人的注意力的话,那倒也是绰绰有余。
所以,我的不幸就这样来临了。
教室里面的一群人一齐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活像是好莱坞丧尸片里饥肠辘辘的丧尸看见了活人一样,视线齐刷刷地汇集到响动的源头——也就是我的身上来。
面对着这些人狐疑的视线,那么,试问:这种时候的我应该作出什么样的表情呢?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那当然也只能是微笑——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于是,我就微笑着,和屋子里的那群人大眼瞪小眼。
尴尬ing.JPG
结果,最后还是老师先打破了尴尬。
“啊,来了啊。”
“哦,来了。”
然后便没了下文。
我的天!这是到底是从哪里来的神经质对话啊?尴尬星还是复读机星?
拜这些不着边际的对话所赐,看起来像是校报社社长的眼镜学长也反应了过来,向我微笑着致意,冲着我伸出了一只手,熟练地打破了尴尬的局面。
“你好,你就是老师说的那位小丑同学吧。”
语调和缓,神色放松,发型干净利落,眼镜看起来也蛮合适,虽然是我的前辈但却丝毫不提前后辈关系,再搭配他那俊朗阳光的外表,简直令人不自觉地对他生出好感。
不过对我这个资深的孤独大师倒是没有任何作用就是了。
而且不难注意到,他还特意在“老师说的”这四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哈,这位学长好像还是一个很圆滑的家伙呢。
尽管我很讨厌这种类型的人,尤其是这种不愿得罪任何人的圆滑家伙,但我还是尽量作出了友善的表情,走上前去,和他握了握手。
“是的,请问你是——”
话还没有说完,老师就打断了我的提问。
“啊,这个看起来像是渣男的滑溜家伙就是校报社的社长。”
啊啊啊啊!这种事情只要想想就好了,请不要毫无顾忌地说出来啊!
眼镜社长看起来对老师的话没怎么在意,只是淡然地笑了笑,微微地耸了耸肩。
“嘛,差不多就是这样吧,反正反驳也是无济于事,那我就不再多说什么了。”
嗯,嗯,这种感觉我也很懂,我也是深受其害啊。
“那么,”眼镜社长顿了顿,再次转向老师,“既然小丑同学都已经来了,老师您就该说明一下了吧。”
说明?说明什么?
“啊,我差一点儿就忘了。”老师看起来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嗯,现在事发突然,而且你好像也有求于我,所以我要委托你调查一件事情。”
谁有求于你啊,明明是你主动打电话提出来的好不好?而且,这哪里是委托啊,分明是强制的要求啊!
老师朝着我挤了挤眼睛,示意我到外面详谈,然后便先行走了出去。
当然,如果要是除了跟着她出去以外的选项的话,我倒是也想参考一下。
在我出去之后,老师便向我解释了一遍委托的内容。
按她的话来讲,关于线索的事情,她本来是想等我来了之后再和我单独谈的,可没想到她负责的另一个社团刚才出了个小问题,所以迫不得已才在这里忙的焦头烂额。
那个所谓的“另一个社团”想必就不用我解释了,看来毋庸置疑就是校报社了。
而至于为什么她非要向我解释这一切,那是因为只凭老师自己实在是无力解决。而且,在我来到这里之前,她竟然还夸下海口说我一定会解决这个问题。
哈哈,还真是个自说自话的无耻家伙,和某人可真像啊。
不过现在最大的问题还是校报社的这个“小问题”。
“老师啊,您确定这个问题真的只是‘小问题’这种程度的吗?连我这个外行人都知道丢失唯一原稿这件事绝对不是什么小问题。”
特别是在今天就是截稿日的情况下
而且这个截稿日竟然还是传说中的那个真·deadline。
老师“欸嘿”一笑,做出了某二家的招牌动作。
我无视掉老师那不符合年龄的动作,依据她那不着逻辑的只言片语,整理了一下事情的现状。
简单来说,明天就是新一刊校报《东高月报》的发行日,而这帮二世祖竟然在没有电子原稿的情况下将唯一的一份纸质原稿给弄丢了。
不过只是简单的弄丢的话倒也不用找老师出场了,而且老师也不用在这里焦头烂额地拉上我,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原稿是在空无一人的社团活动室凭空消失的。
就在校报社的诸位下楼调试印刷机的空当中,原稿消失了。
当然,事件的第一发现人就是那位滑溜的眼镜社长。
“哼!一定是壁报社的那帮家伙们偷的!原稿怎么会凭空消失!”
“嘛,校对同学也不要发脾气了,没有证据就不能随便诬陷别人啊。”
当我们刚一回到活动室,就看见了疑似校报社的校对女生正在跺脚发脾气,而一脸好人相的眼镜社长则在那边劝说着。
然后以此为契机,校报社的诸位乱成一片。
“除了壁报社的那帮家伙以外,还有什么人能做出这种事情啊!”
“就是,肯定是那帮家伙的报复!那种投机取巧的把戏都已经被揭穿了却还是这么恬不知耻!”
看起来相当八面玲珑的眼镜社长也变得焦头烂额了。
说实话,要是我站在他们的立场上的话,我的第一反应估计也是怀疑是隔壁的某个家伙偷的。
不过那也当然是在没有注意到这些不自然之处的情况下。
趁眼镜社长和他的社员们乱作一团时,我小声地问老师:
“老师,校报社的社团活动室一直都这么乱吗?”
老师愣了一下,然后也小声地回答我:
“呃,其实校报社工作效率和工作质量一直都很高的,今天这么混乱大概算是例外吧。”
“不,老师,我不是在说这个,我是说校报社的卫生情况,他们的地板上一直都是堆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吗?”
“卫生啊……嗯,是的,大部分的时候都是这么乱,垃圾清理的也不是很勤——不过这和原稿消失有什么关系吗?”
啊,这就能说得通了。
不过时间上可能有些来不及了啊。
希望校报社的诸位能够克服这个问题吧。
“嗯,有关系。”
我转身看向校报社的社员们,不知道是对这老师还是对着我自己这样说着:
“而且看来它们之间的关系还绝对不算小啊。”
在这样不明不白地自言自语过后,我深吸了一口气,冲着屋子里那些乱糟糟的家伙们尽量大声说:
“原稿就在垃圾焚烧炉那里!”
包括老师在内的所有人都回过头来看着我,神色无一不挂着“这个家伙到底在说些什么?”的感觉。
眼镜社长也诧异地看向我。
嗯?难道都不明白吗?还是我的声音太小了?
迫不得已,我清了清嗓子,一字一顿地加大音量解释道:
“快去那里找,要不然原稿就要烧成灰了!”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迈开脚步向楼下奔去。
唉,反应真慢,我扶额叹气。
——————————
大概是不幸中的万幸,校报社的那群家伙们在最后一刻赶上了,他们在湿漉漉的原稿即将变成一堆灰烬之前叫停了正在焚烧垃圾的校工大妈,取回了因雨水而变得一塌糊涂的原稿。
不过在吹干湿掉的部分后,原稿纸就变得皱巴巴的了,钢笔的书写部分也糊成了一片,根本就不能用来印刷。所以,《东高月报》的发行时间又毫无悬念地被推迟了。
唉,又是一次无用功,看来即使由我来解决事件好像也没有什么作用嘛。
既然事件已经解决,我和老师就再次回归到了已经约定好的日程,来到了高一楼的教师办公室。
“没想到原稿竟然是被校工拿走的呢,真是不可思议啊。”
老师一边泡着没什么品味的速溶咖啡,一边如此感慨着。
嗯?我有说过原稿是被校工拿走的吗?
“给,泡好了,办公室里只有速溶咖啡,请不要介意。”
这样说着,老师向我递过了一个装满速溶咖啡的纸杯。
“谢谢。”我接过杯子。
初秋真正的寒意终于在这个阴雨的下午覆盖了我的身体,说实话,现在即使只是给我一杯普通的热水,我也会感恩戴德地接过,并把它当成最高级的红茶来喝的。
用双手捧着暖烘烘的纸杯,一边温暖着被寒气侵袭着的手掌,一边思考着老师的那句无意义的感慨。
想了想,看来还是纠正一下老师的错误吧。
“原稿确实是被校工拿走的,关于这个部分的推理倒是的确没有错误。”
“只不过,犯人可并不是校工哦。”
说完,我终于捧起咖啡,轻轻地啜了一口,让甜腻的咖啡逐渐温暖整个身体。
正在向自己的马克杯里注水的老师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之事一样,手上倒水的动作都停了下来,诧异地看向我。
真是的,这好像并不是什么夸张之辞吧?老师你的反应好像有些过度了吧?还有,马克杯里的水溢出来了哦。
看着手足无措地擦着桌子的老师,我继续思考着。
没错,犯人并不是校工,或者说,犯人并不止校工一个。
的确,某位小学生说的不错:“真相永远只有一个。”
不过这句话里面可没有说明犯人也是永远只有一个。
那么,这次事件的犯人们究竟又会是何方神圣呢?
“顺便问一句,老师,您知道这次的《东高月报》有什么特殊的新闻吗?”
“唔,特殊的新闻……嗯……我想想……好像是有那么一条……”老师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单手按着太阳穴,看起来像是在全神贯注地思考着。
思索了一会儿后,她打了个响指,恍然大悟道:
“啊!对了!确实是有!”
她清了清嗓子,突然正色,小声地对我说:
“这次的月报好像计划要报道壁报社在社团纳新时的违规行为。”
啊,原来如此。
怪不得负责整个校报社上下会一致认为是壁报社偷的。
而且怪不得那个家伙会露出那样的表情。
虽然才刚认识他还不出半个小时,不过这也的确是那个圆滑的家伙会做出来的事情啊,果然是不惜一切代价都不想得罪别人。
不过,既然人家已经如此尽心尽力地隐瞒真相了,那么我也就不方便在此戳破了。
毕竟社长同学大概也算是我的前辈,我作为后辈自然要尊重些前辈嘛。
没办法,那就只好向老师编造出来一个所谓“真相”了。
看来眼镜社长同学欠了我一个不小的人情呢。
于是,我便望向她那边,此时的老师一只手托着下巴,看起来像是在继续思考着我的问题。
“啊!”老师再次恍然大悟道
“是不是壁报社把原稿扔掉了?”
“啊,不不,犯人才不是他们啦!”我笑着说,老师的想法总会偏离到奇怪的地方。
“好好,我认输。”老师无奈地举起双手作投降状“我猜不出来啦,还是请小丑同学公布正确答案吧。”
“其实犯人是风啦!”
“风?”
“嗯,没错。”我点了点头,“就是风。”
“是风将原稿吹到被塞到溢出来的垃圾桶上的。”
老师一脸茫然地望着我。
啊,还不明白吗?
“呃,老师,我不是有问过校报社平时的卫生情况吗?”
“嗯,卫生情况很差啊,地上总是有废纸之类的垃圾,之前就已经教训过他们几次了,但是看来情况还是没有好转。”
“那么,为什么我来到那个相当杂乱无章的活动室的时候,室内的垃圾桶是空的呢?”
老师恍然大悟,“啊!是校工!”
“嗯,正解。”
这样肯定着,我放下了已经变空了的纸杯,像是要定下结论似的敲了敲桌子。
“简单来说,就是校工将垃圾桶里的垃圾和被风带到垃圾桶周围的原稿一并收走了。”
“……”
老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便像是想通了什么。她一边举起马克杯,一边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着。
“……噢,原来是这样啊……”
我低下头,为了不去看老师那“原来如此”的表情,而别开了视线。
虽然编出来了一个差不多的真相,但是这种用谎言欺骗别人的感觉还是不那么舒服。尤其是看到了老师那似懂非懂的表情时,我的良心不由自主地让我感觉到了罪恶感。
而且这个推理也根本是漏洞百出。
要是风真的能大到将原稿吹走的话,那么我和那个眼镜社长也就不会为了这些琐事而大伤脑筋了。
不过反过来想,这位眼镜社长似乎就是这样计划的,让我们大家都误认为是风带走了原稿,然后让这篇报道和整个校报社一个月的心血一并变成灰烬,随着一缕缕白烟,飞向不为任何人所知的远方。
为了不得罪任何人而不择手段,用这种几乎不可能的概率打着保票,自己偷偷扔掉了可能会得罪人的原稿,然后等着毫不知情的校工帮他毁灭证据,并就此蒙混过关。
而且,蒙混过关、不择手段的岂止是眼镜社长,这个世界不也如此?
那些所谓的真相不就是这样的吗?媒体们大多有意地更改或者删减事实,将那些公之于众的一面刻意地粉饰一番,然后再以大部分人众望所归的姿态粉墨登场。
所以说啊,
有的时候,不,应该是很多时候——
——很多时候恐怕就连真相这种东西都未必只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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